虽然下了雨,但好在,不是那么冷。因为肚子很大了,所以他总是一直从身后拥着她睡觉。这样也好,他就不知道她一直睁着眼睛难以入眠。
晏婉这一夜都没睡,但还是静静地躺了半夜,凌晨顾钦就要走了。往后大约会有很久一段时间,她都要一个人渡过这漫漫长夜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或许是他们能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晏婉翻了个身,面朝向他,想靠得更紧密些,但肚子在那里有些碍事。他也没睡着,她一翻过来,他就睁开了眼。
“良时……”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脸。胡子长得真快啊,好像早上才剃的,这会儿摸都有些刺手了。那掌心的触感,让她轻而易举地就想起亲吻时戳在唇边的那种火辣辣的感觉。
她把唇贴过去,吻他的唇,吻他的眉眼,然后去解彼此身上的束缚。从知道怀孕到现在,他们都没再亲热过。但今天,不管怎样,她想要他。
他真怕伤了孩子,一直在拒绝。到后来,她满脸都是泪,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两个人的身体契合在了一起,心跳也融化在了一起,想要拼命留下些什么。又像是在努力把自己的生命嵌入到对方的生命力去,永生永世不可分离。时而温柔,时而莽撞。人在克制和放纵两种情绪里沉沦,像是在发狠地要向命运索取一份无声的,地久天长的允诺。
还有些时间。她要为他再理一次头发。
他坐在凳子上,面前是里斯本的夜晚,潮湿的海风吹进来。晏婉解开了他白衬衫上的两粒扣子,把领子往下翻折,然后在他身上围了一圈白布。她的手艺实在称不上好,但剪得很仔细。
“剪得不好。”她懊恼。
“人英俊,发型再难看也撑得住。”他轻笑,安慰他的小妻子。
“先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晏婉拿粉扑去扫他脖子上的碎发时小声道。
顾钦思忖了一会儿,“叫顾赢吧,男孩子女孩子都叫这个名字。”
“好。”
脖子里的碎发扫干净了,拿开白布,晏婉重新替他把衬衫的扣子扣好。她弯腰捻起一团他的头发,然后拿了剪刀,剪了一截自己的头发。两个人的头发合在了一起,晏婉分别装在了两个极小的锦囊里,一个塞进他的口袋。
“你带着我,我也带着你。”就永远不会分开。
佟大奶奶齐氏站在院子门口焦急地往外张望,好容易盼到了佟大爷的车,车还没停稳,便小跑过去,敲着车窗,“你快去说说小六吧!身子这么重,还要往外头跑,这万一有个好歹来,怎么跟姑爷交代!”
佟琰琅下了车,叹了口气。摘了礼帽,擦了擦头上的汗。他能怎么办,他能去说什么?顾钦走后,她把能立即变现的嫁妆全托人变现了。买物资、买军备,多少钱都嫌不够。所以又没命地画,到处去筹款、做反战演讲。她说大哥哥,你别劝我,我是帮顾钦,也是帮我自己啊。佟琰琅只得随她去了。
他安慰齐氏道:“没事,让她做吧,不然她心里怕是不好受。”
顾钦重整旧部,举步维艰。战况不明,战士缺衣少粮。晏婉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顾赢出生不过两个月,晏婉便狠心断了奶,把儿子留给了大哥大嫂,带着募捐来的善款,独自一人踏上了归程。佟家已经举家迁往了大澳,孩子也会被带过去,有家人替她照顾着顾赢,她很放心。
船到沪上,晏婉一时联系不上顾钦,便索性留在当地组织义卖,民众纷纷解囊。活动办了两三场,就被东洋特务秘密逮捕了。抓走她的人,是她曾经的老熟人,程义川,现在叫作川上繁文的少佐。他的目的很明确,不把那份地图拿到誓不罢休。但晏婉坚持说不知道古墓的事情。程义川倒是很有耐心,也没有怎样难为她,只将她秘密软禁了起来。她这样的一个人质握在手里,有的是能派上用途的时候。
程义川丢给她画布颜料,让她画他们想看的东西。晏婉拿起画笔,只是笔下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歌舞升平,也不再是宗教故事和美丽的女郎,而是她的所见所闻,侵略者的暴行、普罗大众的愤怒和反抗。
她画一幅,程义川毁一幅;他毁掉一幅,她再画一幅……程义川踩在被军刀割破的画布上,嗤笑起来,觉得这女人的挣扎如此无力又无谓。
“你一个只会画画的女人,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也许我做不了什么,只会画画。但就像普通老百姓用他们无声的支持,战士用他们的枪,文人用他们的文字,画家用他们的画笔——我们手里的武器虽不相同,反抗却是一样的。”
她会为了孩子和顾钦好好活下去。但若不行,她也早抱定了死节的决心。晏婉向前一直觉得她和顾钦,像小说里的那种爱情故事。但到了后来,她渐渐感觉到,他们的人生是相互成就的。她给他的生命带来了色彩,而他为她的生命增加了厚度。如果没遇到彼此,他们或许都不会是现在这个人。她没有遗憾。
在这年深冬的一个夜里,晏婉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在一片凌乱的枪声里,她被人带离了那处小院子,逃出生天。
一切发生得太快,容不得她细问。到了码头,她被塞进一艘小渔船里,她借着夜色才看清楚一直拉着她奔跑的人的样子。大概出了汗,那人解开领口喘着粗气,低头检查枪里的子弹,说话的语速很快,“船会送你到后方去,你会有机会见到顾钦的。”
是严海澄,不,那颈子上一粒红痣分明就是她的四哥哥。
他同船夫快速低声交谈了两句,转身就要离开。晏婉红着眼眶,想叫一声四哥哥,但忍住了。她笑了一下,却没压住眼底的泪,“先生……”
严海澄停了下来,看向她。她目光里有很多东西。好像那个只知道撒娇,总是画得脸上、手上都是颜料的女孩子长大了。他蹙紧了眉头,“还有什么事?”
“先生,你长得很像我的四哥哥。要是有一天,你遇到和你长得很像的人,那个人,可能会是我四哥。”
严海澄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没说话。
“我的四哥哥很早就离家了。请你替我告诉他啊,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四哥哥,叫他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家里人的。”
月光下男人的眼睛里一片水光,他“嗯”了一声,转身和队友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晏婉不知道,这是人生里,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四哥哥。他像无数的人一样,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之中,甚至没有留下名字。
船到了宜城,张铁成早等候在码头。前方战事紧迫,将她安顿下来后,张铁成便走了。
男人上前线打仗了,这小城里大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彼此间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很快晏婉就同左邻四舍熟稔起来,同她们一起给前方做冬衣、纳鞋底,去孤儿院照顾失去父母的孩子。虽然两人隔着千山万水,但一想到他们站在同一块土地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仰起头时看到的是相同的星与月——她也不觉得日子有多么煎熬。
在听闻她曾是老师后,邻居们欣喜地把她领到了宜城小学里,晏婉便重新走上了讲台做起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