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天冷得吓人。暴雪下了三天,北风呼啸着席卷大地,像是要把一切都卷走一样。晏婉睡不踏实,于寒夜里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户前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其实也不是罐子。顾钦的信上说,是作战处的电灯泡,被炸坏了,但没有碎,他给切掉了底。有士兵凿冰捕鱼,他看到了,要了条极小的鱼,养到灯泡里——送给她的礼物。说万一养不活,还能炸了吃。
晏婉想到这里轻笑出声。这样坏的年代,也有独属于此间的浪漫。
远方的战场上,持续了几日的战斗也因为一场暴雪暂停了。
几日前顾钦收到情报,在他的辖区边界,一队友军遭遇了敌军主力部队,伤亡惨重,没有支援。顾钦带队救援,一起陷入了这场暴风雪里。这场战斗持续了四天四夜,现在暂时停火。侦察兵报告说敌军的增援正在路上,并且切断了我方的增援路线……
早晨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的时候,晏婉裹上围巾穿好棉袄往学校走去。不少住得近的师生都已经到校了。学校里有几棵树被雪压倒了,她那间教室里的窗户玻璃也碎了一块。
大家自发地清扫积雪,清理残枝。晏婉从教务处领了纸和浆糊,仔细地把那破了的窗户糊上。手冻得有些僵硬,一不留神,碎玻璃划破了手指,指尖冒出了血。晏婉的心抽痛了一下,把手指放到嘴里吮掉了血。
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天地如此地干净。她多希望自己的双眼可以穿山越海,看一眼心爱的人。
雪下得纷纷扬扬,章拯弄来了点肉罐头,拿给顾钦。顾钦没留,让他拿去给兄弟们分了。还有一瓶酒,天寒地冻的,大家伙儿一人一口传着喝了。他靠在工事里冷硬的土壁上,从前襟口袋里拿了一张相片出来。是他们在底特律参观飞机建造厂的时候照的。那会儿晏婉还在掐着手指算,她的嫁妆能买多少架飞机……
顾钦唇边的笑意还未淡去,眼前人影一闪,有人猫着腰走过来。是友军的将领。两人几天前在战壕里碰了头。顾钦没料到对方会这样年轻,虽然脸上满是灰尘,但仍旧能看出奇得漂亮。他一直都用左手,顾钦后来才发现他没有右手,原来竟然就是早有耳闻的那位独手将军。互通了名姓,知道了对方的大名叫裴益。
裴益拿了一盒打开的罐头,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把罐头往他面前递了递,上头还插着两根树枝削成的筷子。
“都是打鬼子的亲兄弟,有饭同吃有酒同喝,你这都给我们了,算什么事儿?”
虽然不过认识几日,顾钦倒摸清了他的脾气。也不客套,接过来吃了两口又递还给他。
瞥见他手里的相片,裴益问:“你老婆?”
顾钦点点头。
“长得不错啊。有孩子没有?”
“有,还不到一岁。你呢?”
裴益忽然呵呵笑了两声,摘了帽子,弹掉灰尘。手指撸过寸头,“等老子打完了鬼子,老婆孩子就都有了。”仿佛自言自语。
顾钦微微笑了笑。裴益想起什么,也在身上摸了半天,才从怀里摸出一张已经很旧了的相片。相片上是个年轻的乡下妇人,大约极少照相,双眼像小鹿般惊慌。
“你太太?”顾钦问。
裴益摇头,“那个女人……”他没接着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头:“这是我一个弟兄的老婆。这小子掩护我,自己让鬼子炸死了。临死前叫我有机会去看看他那乡下才过门的媳妇。跟她说,他男人是条汉子,没做孬种。”
他翻过相片,背面的地址已经磨得几乎看不清了。那个女人,怕是永远等不到她丈夫的消息了。
“鬼知道老子有没有机会活着见他老婆。努,劳你也看两眼,万一我见不着,多个人,就多一成机会。”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身边有人在低声交谈,天南海北的方言,听不大懂,但似乎也是在说家乡的婆娘和孩子。他们这些人,谁没有妻儿父母,谁没有兄弟姐妹。只要他们多坚持一点,他们就多安全一点。
顾钦留心到裴益用手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像是个什么字,没看清。这时候侦察兵急速奔过来,“师座,敌军的增援到了!”
“日他祖宗十八代的小鬼子!”裴益骂了一句,戴好军帽整理好枪支弹药,看了顾钦一眼。“干吧!”
“干!”
一场恶战就要开始了……
晏婉这节课教低年级的孩子画地图。
“我国的领土面积为1120多万平方公里,幅员辽阔。极北到唐努乌梁海的萨彦岭,极东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合流处的黑瞎子岛……”她画完了问:”你们看,中国的地图像什么?”
孩子们纷纷举手回答,说像什么的都有。稚嫩的声音,用着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描绘着他们心中的祖国。
下课的时候,晏婉到办公室里休息。讲了半天课,嗓子隐隐作痛。有几个老师凑在一起,拿着报纸,神色凝重地讨论着惨烈的战况和时局。晏婉已经很久没收到顾钦的消息了。她默默听完,灌了一杯水,抱着讲义往班级里去。
路过高年级的教室,有个学生正在读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默默念了两遍。良人远征,是这世间最残酷的等待。忽然一阵难以名状的悲痛从心底涌袭上来。晏婉到此时才觉得,唐诗三百首,最伤心的不过就是这一句。她连他的消息都不敢去打听,暮雪千山,只影空栖,害怕他从此以后也只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双腿忽然失去了力气,她差点站不住,倚着窗台滑下去,抱住膝盖埋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是学生不听话,把小晏老师气哭了吗?”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于泪眼蒙眬间抬起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眼前一人拄着双拐,笑望着她——是她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