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的事实都证明了无论是多大的喧嚣也终究会归于平静,但夜晚还很漫长,所以等到乱犬和小羡先后从房间离开前往囚室后,万篱也安心在墙边盘膝坐了下来。
先前指掌传来的那种剧痛感已经消失,但是无数明灭不定的阴影却依旧在咒术师身边环绕着,像是深海中饶饵而游的浩荡鱼群般震撼着他的心神。灰火之轮在神侍口中便是神灵落下的碎片,其构筑的身体该有如何强大万篱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只要愿意花上些时间,即便让他现在就灭了这海祝城也是毫无问题,毕竟过往九年他在极北荒原的黑兽群里已经试验过了它的威力,他很自信。
但面对着现在的情境,万篱发觉自己的自信多少还是欠缺些火候,同时在历经那么多的事情之后,他对过往很多的回忆片段的理解也变得愈发深刻了。
例如当年在末流城那一仗,他实在想不出忘川到底为什么要杀死沙漠里那近千路匪,事后又对着末流城下手,竟是直接毁了半座城池才甘心。
忘川便是以后的他,也许过去不是,但现在他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一定是了。万篱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理由,他会为那种事情愧疚自责,哪怕他大多数时候也很冷血。
烟尘如寒夜里悄然凝结出的雾气般盘绕在他的周围,带着湿意也带着火焰燃尽后灰烬留下的余温,影子探查着这十余年时光在他身上做出的所有改变。这些年他依旧是咒术加身的死信者,因为那份强横而满含回忆的力量是真实的,它被他认真记在心里,所以随时候都可以重新绘制印记,同时他也是危险的不洁者,先前那些来自帝留城的那些漆黑血液不知为何,多年来竟是死死纠缠在他的身体里,哪怕先前数次毁灭复生也没有丝毫动摇改变。
此外再加上奈奈最后留给他的咒文,巫蝶的记忆,他已经由当年那个总是有些迷茫有些疑虑有些幼稚的男孩,蜕变成了今夜微凉房间中目光平静似水的存在。
既然伊光袭愿意让他留在这里,他也不介意通过自己的知识让静室的这群孩子变成就连北疆修士都要心怀恐惧的强大存在。因为三年后穹顶战争结束,海祝城里将有位自称黑王的人带着无数死信者崛起,他希望那个人会是自己。然后,在最后的那几年北疆的黑兽会成群攻入南疆大陆,他也希望到时候自己多少能留下些什么东西对抗那群家伙。
他不是当年那个创世的强大神灵,所以他需要很多力量来帮助自己。
虽然万篱预想伊光袭很快就会再次派人来静室,但之后几天出了些许无聊的日常事务,整座楼堡里始终都没什么动静。事实上很多咒术师都知道黑鬼被杀的消息,但或许是因为内心多少带着那么些埋怨与幸灾乐祸,所以并没有哪个力商人因此上门找万篱的麻烦。而万篱自己则是花了些时间把静室里所有的孩子都认识了解了一遍,同时解决掉某些与他无关但却不得不处理的事情。
事情就发生在就在他杀死黑牙的那个晚上,静室里有几个孩子偷偷逃跑了,当然,其中既有小羡的帮助也有万篱的默许。
然后第二天清晨,巡守穹顶的卫兵却在下山石径的某处幽暗角落里发现了一具被啃咬得残缺不全的尸体,尸体属于其中一个孩子,现场有很多血迹,但随后的搜查却并没有找到其他人。
这件事情多少还是在穹顶内部掀起了一丝不起眼的波澜,但它与万篱无关,哪怕他现在还是不洁者,却也只要凭借着灰火之轮和身体里的灵魂储备就能轻松应付那种嗜血冲动,同时,他也没必要为了搜集灵魂而做到这种地步。
力商人们会在偶然遇见的时候提起,发表些许意见,但因为这座楼堡里死掉几个孩子并不算多稀奇的事情,所以穹顶王宫里依旧没多少人关注这件事情,孩子死去的原因也大多被归到山上某只野兽甚至野狗的身上,草草了结。
当然这件事情直接影响的还是万篱,毕竟这么一来静室里只剩下了十五个孩子,并不多,还包括五个已经无法刻画咒术的幸存者,这之前他们的存在仅是因为黑鬼还想牵制住外面那群饿狼罢了。
不过因为伊光王室那边始终没有回应,在对静室拥有的试验品稍作了解之后,万篱也就没有更大的动作,只是每日待在房间里看着自己身上冒出的阴影发呆,外面的规矩依旧由乱犬定。
如是这般又过了四五天,海祝城里夏天的味道逐渐浓郁起来。日光晒暖,远处海面上的海水变得愈发湛蓝悦目,万篱不时会离开房间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看着极远处街面上的行人已经悄然换上了夏季的清凉装束,就连出入城门的各色旅人也比往常多了许多,颜钰曾经派人给他送过信,说了些有的没的,提到了那间属于他的小店铺,也提到了万篱先前在穹顶闹出的那些事情。
山上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热闹,山下的生活却多是平静喜乐。人们可以去海滨的沙滩上玩水闲逛,也可以在傍晚时坐在自己院子里的躺椅上同邻家谈天说地,只不过,这种日子对某些人来说毕竟还是失了不少趣味,就比如现在正端坐在某间奢华阴暗房间里,静默盯着摇曳烛光陷入沉思的黑市商人;比如说偶尔从遐想中挣脱出来吃点东西又继续发呆的万篱;在比如说紧闭店门观看万篱留下的笔记打发时间的颜钰。
但这样的平静最终也没有持续多久,夏日拉开序幕,山上穹顶的卫队便又因为一封自城里送出去的书信而变得鲜活起来。
因为伊光袭准备将他那嫁到西边乌凉城的姐姐接回来,这本应该是件相当不起眼的小事,却引来了南方世界里无数人特别是各城邦贵族的关注。
统治着整座海祝城的伊光袭有个姐姐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这个唯一的姐姐在许多年前,甚至是在海祝城发生那件事情之前就已经因为某个原因而被送到了乌凉,既当妻子也当人质,所以自此也从来没有回来的理由。
哪怕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伊光袭也没有立刻便开口,很多人以为他之后也许也不会再提,但现在,他还是开口了。
而乌凉城的人也没怎么耽搁,竟是毫无犹豫地就拒绝了,拒绝得理所应当,却又让人们有些不安。
如果万篱经过仔细思考,其实也可以稍微想起来,这座海祝城并不是一直都是那么强大的。就像无数普通城邦一样,它曾有过多次衰弱甚至动荡的时刻,它的身边也曾出现过各种极危险的敌人。但就是在这种情境之中,伴随着历代伊光王的不懈努力,这座海滨之城最终还是一步步强大起来,由弱国变为强国,然后在数年之前因为某些无聊的理由吞并了附近的几座小城,正式开始了它的扩张之路。
先是开荒,等到没荒可开的时候,便举起刀剑开始攻城杀戮,这些都是因为伊光袭,人如其名。
但是乌凉城并不属于先前提到的那些强大敌人,至少以前不算,它的崛起也是从伊光袭的姐姐嫁过去的那几年开始的,像是黑夜中猛然迸发的火光般,那座城市花了相当大的功夫正面打败海祝城的进攻队伍,尔后便是大军压境。伊光王族的军队节节败退,直至到达主城之下才依仗着那厚实的城墙和历代先辈留下的布置将人堵住,得到了些许和谈的筹码。
很有趣的是,伊光袭的姐姐就是在那时候嫁出去的,后来,海祝城里的人们还没过多少平静日子,那件事情便发生了。
伊光袭并不是嫡子,先前坐在王座上的那人也不是他。伊光王室虽然世代都出强者,但那几年强者并没有坐在深宫里的高大椅子上,所以海祝城那时候只得低下头屈服,还讨好般地献出了侧室的长女。
尔后那件事情就发生了,叛乱突起,那些覆着黑色铁甲的凶悍卫队从城外防线悍然突进城内,在穹顶小山上与那些强大无比的死士殊死战斗,随后伊光袭一人独自进了山巅的那座王殿。
殿宇里,有那些年海祝城最强大的武者、最狠厉的杀手剑客,也有闻名南方的弓弩队伍。据人说,那天黑云遮蔽日光却不见阴雨,粘稠的鲜血从小山最上方的阶梯一路流淌到山脚,冒着热气。
但终究没人能说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进去的只有伊光袭一个人,而最终出来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万篱是在同乱犬闲聊的时候才听说的这件事情,而这件事情本身又是男孩从楼堡中那些仆人的嘴里偶然听说的,直至现在,万篱才理解为什么那天那人敢安然站在自己的身边,面色平静。
等他再次从房间里出来透气的时候,日光已经开始西斜,少年看着自己手臂上皮肤散发出的浅淡光泽,进而知晓这几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想教你们些剑术,因为房间里的人已经很少了,所以我不希望接下来还有人在决斗场上死掉。”
咒术师看着乱犬平静说道:“你们,也包括那些幸存者,既然你们现在无法离开这里,那么多学点东西也没什么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