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人呼吸均匀,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好梦。他不禁有些好奇,原来真有人可以睡得这样香。他偏过头去看她。一点嫣红闯入他的眼帘。他好像不记得她眼角有泪痣,便探身过去看了看。
原来是颜料溅到了脸上。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还没碰到她的脸,她忽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不期而遇的目光不自觉地胶着在了一起,深深凝望。是梦里的面孔,这样柔情的相望,仿佛只要他愿意,便可付出似海的深情。晏婉慢慢冲他绽出一个笑脸。
那粲然的笑像是静止了,但她身后车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随着寒风摇晃。房檐上的积雪厚得臃肿,仿佛承受不住那重,只要拿手一碰,就会轰然坠落。
顾钦闭了闭眼,掩去了那刹那间的慌乱与意动。那只抬起的手顺势落在了靠背上,另一只手将唇间的烟卷捏了出来,“你醒了?到你住处了,车开不进去。”
晏婉于迷糊里“嗯”了一声,因为没大醒,语调显得格外缱绻慵懒。她撑着自己坐直了,看了看四周,终于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会睡着了?佟晏婉你真不愧是属猪的啊!她嘟囔着,恨死自己了。不知道有没有流口水?她作势摸了摸脸,还好,唇角是干的。又想起刚才的脸,那个距离,像要吻过来……
没听清她说什么,顾钦微微侧了侧头,“什么?”
晏婉被截断了思路,仿佛中途掀起蒸锅盖子,脸给热气蒸得发烫,“啊?没事没事,我说谢谢师座!”说着就急忙下车。下得太匆忙,脑袋直撞到车门顶上,“哎呦”了一声。
“你等下。”顾钦打开车门下车,快步走到那边替她拉开车门,手挡在车门顶上。
见顾钦下了车,章拯忙下车递了伞过去。偷眼见顾钦不是马上要走的架势,又十分知趣地退开了。
顾钦撑开伞,支在晏婉上方。
晏婉自认为还算是个“稳重、大方、得体”的姑娘家,可每每总在他面前出丑,简直叫她无地自容。
“谢谢你送我回来。雪下大了,你回去吧。”
顾钦牵唇笑了笑,“我送你过去吧。你的颜料箱,看着不轻。”说着把伞交到她手里,从后座拎出她的箱子。晏婉也不是真想让他离开,刚才还没说几句话自己就睡着了,她正恼呢。
两人不远不近地并肩走着。顾钦穿了件黑色带肩章的呢子大衣,不一会儿,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雪。腰背挺直,即便在风雪中也没有一丝畏缩的颓然姿态。晏婉偷眼看他,当兵的,连走路姿势都那么好看。
晏婉想把伞也分他一半,但他们现在还不是那种熟悉到可以分用一把伞的关系。并不是她的矜持作怪,而是心里不想叫他觉得轻浮,被他轻看。虽然她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
她举着伞,想走快一点,怕他着凉;又想走慢一点,好把刚才浪费掉的时间再追回来。
“真没想到曹夫人是你姐姐。”
顾钦无声地笑笑,算是回答。
“我听桑悦说你是养子,不过我觉得你和曹夫人竟然有些像呢。”她笑着道。
顾钦淡淡笑了笑,“大姐待我很好,同亲生没什么区别,可以说,长姐如母。是她把我从乱葬岗里捡回家的。”
晏婉心里塌了一块,几乎失去了再问下去的勇气。晏婉想不明白,这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该被养母厌弃呀?
尽管她对于他的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但还是怕自己莽撞的好奇心唐突了他,便“嗯”一声,“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曹夫人,但我能感到她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很少有人这么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喜恶。这个女孩子直率、坦荡,她的眼中的世界或许非白即黑,但也会理性地去正视那灰色的地带。
而晏婉似乎明白了,他望向桑仪一家,那种儒慕的目光的含义。虽然他周身清冷,但她却从那目光里感受到了他对于亲情的渴望。
“良时,是你的字吗?”
顾钦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大约是她听见了桑仪唤他。“从前大姐给起的名字,后来顾帅收养了我,给我起了名字,‘良时’便做了字。”
“顾良时……”
晏婉反复咀嚼了几遍他的名字,然后展颜一笑,“‘万事何须问,良时即此时。’我猜曹夫人一定特别爱你。”
晏婉穿着件绀蓝色长及脚踝的裹身毛领大衣,步履轻快。随着她行动,腰边的垂带也跟着晃动。像小狐狸的尾巴。从她口中蹦出来的那个“爱”字,既陌生又震撼,但莫名让人觉得信服。
近日来所有的郁结,因为她的存在,都放松了好些。她走得不快,他也可以放缓步子,跟从她的脚步。
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连雪都没被人踩过,人间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洁净过。因为她带来的这点放松,他的思绪也散漫了起来。
顾钦抬头望见谁家院子里伸出来的柿子树,上头还挂了几个柿子,让他想起了贺敬蓉佛堂前的那一棵。他忽然有点想知道,被遗弃在树上的柿子,经过了风霜雪雨后的滋味,到底是甜的,还是苦的?目光便缠了在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