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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课后,比她高一年级的男孩用一辆新买的自行车载她回家。他很贴心地用海绵垫与细绳为她加宽了后座椅,本等着她发现新车与新座椅,结果却听她抱怨了一路,说语文老师批错了她的卷子,她不该是68分,应该上70的。
“‘这就使一种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其中__占主导地位。’”车后座上的女孩攥着语文试卷,念出那道现代文的填空阅读题,然后不满地说,“我填的是‘微笑’,我觉得答案就是‘微笑’,凭什么非说人生是由抽噎占主导地位的呢?”
“因为这是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你不能按自己的喜好回答,你得紧扣文章的中心思想和主题。”
“问,‘这句话在文中的作用是什么?’答,‘抽噎是指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哭,侧面表现了德拉一家生活拮据,营造了一种忧郁、凄凉的气氛,也为后文夫妇二人无奈卖掉金发与金表埋下伏笔……什么鬼答案啊,这是欧·亨利亲口说的吗?”盛艺再次念完老师给出的正确答案,更不满了。忽然,她搂了一把沈司鸿的腰,又甜笑着说,“反正这题答不对不怪我,因为我的人生跟课本上的不一样,我的人生是由赞美、微笑还有你组成的。”
“骑车呢,痒,别动。”搂也不好好搂,非轻悄悄地挠他一把。沈司鸿怕痒,赶紧提醒对方,“当心把你摔了。”
“有你在,我不怕。”女孩安心地把脸贴在男孩日益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有你守着我、护着我,我什么也不怕。”说着,又故意伸手掐捏他敏感的腰肌。
“别……别动……”男孩真的怕痒,恰遇路中间一块凸起的窨井盖,车把猛烈地歪了一下,真就连人带车地摔了下去。
“沈司鸿,你真摔我啊……”小腿被压在了车轮下,膝盖也瞬间青了一块,盛艺坐起身来,“哇”的就哭了。
赶忙将女孩扶起,沈司鸿心疼的同时却也止不住地想乐,一个人见人爱的仙女儿,怎么哭起来嘎嘎响。纵然哭声不太动听,可这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太美了。漆黑的瞳仁,微红的眼尾,浓密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他情不自禁地就伸出了手,轻轻替她拭掉了泪。
四目静静相视的这一刻,他们就心照不宣了。
任自行车歪倒在一边,她突然拉起了他,带着他跑进马路附近的一座筒子楼里。他们在漆黑无人的楼道里接起了吻,起初小心翼翼,只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嘴唇触碰对方的嘴唇,渐渐就撒开了吻,吮来吮去、咬来咬去的。其实两个初中生哪里会吻,不过滋味妙极,一遍遍地学呗。
那年她十四岁。她十四岁就许下毕生的愿望,她要跟他永远在一起。
正陷在二十年前的回忆里,新家中的盛艺接到了未婚夫的电话,他说,我就快到你楼下了,都准备好了吗?
为防止被公安追索行踪,他们都换了新的号码。她半生都在受美貌的罪,临了还得为其所累,沈司鸿说她太漂亮了,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舞蹈演员,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就像暗夜里一轮高悬的月,走哪儿都注定引人瞩目。所以他策动了一个更稳妥的出逃计划,他们的下一站是江埔码头,在那里会搭乘蛇头的货船去往越南的胡志明港,再从没人认识他们的越南转乘飞机去最终的目的地加拿大。
听说暗中帮他办事的那个湄洲警察被抓了,时间有点紧迫了,本不该如此紧迫的。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到最后一刻他才愿意跟自己离开,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到她赌气答应了别的男人的求婚,他才决心开口重新追回自己。
或许在他心里,权力的份量从来比她更重,不到山穷水尽他就是不肯撒手。
又或许是他迟迟迈不过那一道心坎儿——每当规劝爱人未果,盛艺总忍不住地想,他其实就是嫌我脏。
这几天她一直住在他们的婚房里。这套由开发商孝敬的房子没有登记在沈司鸿的名下。他早就跟那些贪官、恶官无异了,很擅钻营弄巧,所以他将这栋房屋的所有权证办在一个远亲的名下,就算被纪委或反贪局的人查到也不怕。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尽管沈司鸿叮嘱过她,不用带任何东西,他在海外账户里存了一笔钱,足够他们在加拿大生活花销了。但此去归期不定,这里好些东西都承载着她的回忆,她舍不得。
趁人还没到,盛艺决定最后打扫一遍这套装修一新的婚房。毕竟她已经在这栋屋子里做过梦了,梦见自己在这里为爱了半辈子的男人生育了一双儿女,共筑起了一个平淡温馨的一家四口的小家庭。
窗台落了浅米色的窗帘,隔档着洸州九月依然燎烈的阳光。盛艺取了自己平时洗脸的毛巾充当抹布,先擦卧室的衣柜与梳妆台,再擦书房的书柜与书桌。她一遍遍地搓洗毛巾又绞干,埋着头,擦得格外卖力,好像越卖力就越能把肮脏的自己一并擦洗干净似的。
待擦到客厅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站在草原上哎
把北京遥望
心中升起不落的红太阳……
这首高亢嘹亮的熟悉透了的歌曲瞬间触发了一段极不美好的回忆,盛艺惊慌失措,失手就把自己手边那只彩绘描金的九尾狐仙像打落在地,啪地碎了。这个美丽的女人虽常撒谎却不擅撒谎,她这失去常态的举止等同于自己拆穿了自己,也完整落进了另一个人的眼睛里。
盛艺仓皇地转身回头,却见弟弟盛宁走进门来。客气地打发走了开锁匠,他将一只小型的外放的收音机搁在了玄关柜上。一家人撵走蒋贺之的那个晚上,他听见了姐姐跟母亲说过婚房的地址,想到要来这里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