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队骑士远远停驻在壶口关北三里之外的地方,仰头凝视一阵城楼,互相低声耳语几句,议论一阵,调转马头疾驰而去。为首领队的骑士走在最后,他回望城头上的唐字灯笼,伸双手比划了一个拉弓射箭的动作,于臆想中一箭将灯笼射落,这才两脚一磕马腹,追向自己的队伍。
第二天一早,王悔上城巡查,要直到日近正午才回来,杨宁闲坐无事,在城墙上信步闲行。有军兵相向而过,都以敬重神色望向杨宁,还有人冲他站定行礼,这一切杨宁都是略略点头回应,依旧沉默不答。城墙上可以直接俯瞰演武场,那里申屠笑正手提一柄障刀,与几名老兵交手练习。
唐军所用之刀大体分为四类,横刀随身、陌刀突阵、仪刀礼仗、障刀双持。申屠笑手中这柄障刀,刀头几乎占到总长的一半,刀杆粗若鸡卵,远远看去至少也要三十斤重。这样一柄大刀平常人平端都要费力,在申屠笑手中用来,竟如同竹竿般轻松随意,运转间看似漫不经心,却将陪练老兵手里的盾牌砸的咣咣作响。
申屠笑一轮刀法施完,摇头道:“我说你们能不能精心点,拿出点力气来,我要是做了大将军,得天天打你们怠惰的板子。”
说话间,申屠笑眼角瞥见杨宁站在城头,转过身大声邀请道:“杨兄弟来啦,早听说天策府的枪术当世无敌,今日可否请赐教一二,也令我等开开眼界吧!”
这番当众邀约,顿时将人们的好胜心勾起来,周边人群纷纷怂恿道:“来吧,杨将军下场赐教一二!”
“是呀杨将军,这家伙在这里嚣张好一阵啦,没人能收拾的了他。”
“对!杨将军露上一手,也让他也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演武场上的人群顿时群情汹涌,连坐在不远处手捧药书的刘国忠,也停下踩动铁碾槽切制药材的两脚,抬眼向这边看过来。
杨宁沉吟片刻,好胜心在胸中跃动几下,一仰头却看见王悔皱眉立在箭楼上,正目视着他。杨宁深吸一口气,故作淡然的转身而去。
他这般转身离开,演武场里众人却都是呆立无语,有人小声嘀咕道:“这个真是天策府的人吗?”
“是吧……。”
“那他是什么意思?不敢打?还是看不起咱们?”
杨宁走进箭楼,见王悔将披风解了搭在架子上,正在木盆里洗手,杨宁走近几步,立在他身边。王悔并不抬头,问道:“是有事想要问吗?”
杨宁两手抱胸冷然道:“我只是个配犯,你还要我帮你演戏多久?”
“等真正的援兵来到。”
杨宁愣了楞,心想这老将看来倒不是有意要害他,“那若是没有援兵呢?”
王悔拿起布巾擦脸,抄起清水将胡须抹了一把:“那就死在这里。”
这句话他说的平静淡然,将生死事情说的像是在安排午饭的场所,又像是在交代留宿小憩。
杨宁却动容道:“想死容易,你往前走几十步,头朝下从城墙上跳下去就行,可你何必拉着满城人命做垫背,何必让这些军兵去做必死之战!”
王悔转头,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了杨宁一眼,又转过头去用牛角梳慢慢梳理自己的胡须:“当大头兵的,尤其是做边军,十有八九是这么个结局。怕死的人也来不到这里,真要想活着,躲到长安去享福好了。”
杨宁愣了愣,冷笑道:“九十个人守一座城,你是逞能还是发疯了?先撤下去,藏到安全地方,等援军来了再做打算嘛。”
“你说撤便撤么?置军法军令于何地?况且你脚下踩得这块地,是大唐的之土,我们是守土的唐军,我们能躲到哪里去?我躲开了,你来时路上那些村镇怎么办?那些大唐的百姓们躲到哪里去?你能把环州城给藏起来吗?”
杨宁一时被噎住,喘了两口气道:“可援军不至呢?援救不及,也不能退吗?”
“援军何时来援,是援军的事情,在这座城里坚守到底,是我的事情。没有军令,我寸步不能后移,别管是一百个杂胡冲上来,还是一万个杂胡冲上来,我只有抄起枪去捅穿他!”
“可是……”杨宁叹口气,缓缓道:“你不该要我帮你骗人。城下那些战士,你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以为并未身陷绝境,可这希望是假的,是空的,当他们战死的时候,能闭得上眼睛吗?”
王悔将布巾放回架子上,扫视杨宁一眼,冷笑一声道:“年轻人,你想的太多了。若是你觉得这里不安全,我马上给你写过所文书,你现在就可以走,回环州城睡大觉去。”
杨宁怒道:“我才不怕死!我早就在死字上来回打了十几个滚!我是说,你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王悔转过身子面朝杨宁,眉毛扬了扬,一字一顿道:“没有人白白送死,这里每个人的宿命、每一时刻的职责,就是守关,能多守一刻就是一刻,能多守一分就是一分。每个人只要在死之前,没让那些杂胡从身边走过去,就是好汉。”
杨宁暗想,王悔必定是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家伙,让别人充当好汉,自己却脚底抹油,这样的人,他之前所见太多了。杨宁两手抱胸冷笑,“我只是个配犯,我可不想送死”
王悔看他一眼,淡淡道:“这里没什么配犯,更没什么长官,只有在一个行军灶里用一个马勺吃饭的兄弟袍泽。你若走,随时可以。”
第二天一早,申屠笑兴致勃勃来找杨宁,满面欢喜道:“杨兄弟,库房里还有几套轻便的锁子甲,我带你去试试看,挑一套合身的。”
杨宁目视他片刻,还是点点头,抄起长枪起身随他出来。两人沿台阶下城,穿过演武场、马厩、水井房、左转走进仓房区的院墙。
随着申屠笑推开一人高的大门,映入杨宁眼前的,是一间四开六柱两人高的大库房,里面却空荡荡并无一物。申屠笑大步走进库房,走至正中心位置,转过身面向杨宁,一阵冷笑,傲然拉出腰间障刀竖在手中。
“姓杨的,这里安静无人,只有你我两个,过过手,比试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