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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米丽古丽回到自家小楼，踏上台阶将木屐甩在一边，赤着一对白生生的嫩足走进房里，随手将沿路上摘下的野花插进瓷瓶，用手拨摆着枝条，开口道：“你男人来了，拎了一杆长枪进谷来，要救你。”

靠窗边的蒲团上，侧坐了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青袍素纱之下的面容，竟比米丽古丽还要白上三分，但却不是如米丽古丽那样的嫩白，而是病态苍白色。正是独自下山的纯阳派刘梦阳。

刘梦阳愣了楞转头望来，脸色虽然平淡如昔，眼神中却明明是想要追问“后来呢”的殷切。

“后来被陈和尚用禅杖打断脖子，埋进尸菜田里了。”

刘梦阳转回过头去，缓缓道：“他是陈和尚入谷前，肯舍命相帮的人，陈和尚若要他性命，何必等到今天。”

米丽古丽摆弄花枝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好吧，实情就是由康雪烛出手，一把小刀唰唰唰的，将那姓杨的右臂削成了脱骨鸡腿，他现在躺在肖国手那里，量身做残肢呢。”

刘梦阳沉吟片刻，摇头道：“我知道他的枪法，正面交手，康雪烛未必轻易能拿下他。而且依他的性子，若真是被废了右手，必定是越挫越勇、愈刚愈强，宁可力战致死，绝不会做出依靠残肢苟活的事情。”

米丽古丽笑了，眉梢轻挑目视刘梦阳道：“你这么了解他，那他为何要杀你？”

“他要杀的不是我，他要杀的是他杀父仇人。他需要杀一个人复仇，我只是他复仇的目标罢了。若我家现在只剩条狗，他也会一枪将那狗捅个穿透。”

米丽古丽笑吟吟起身走过去，蜷坐到刘梦阳旁边，两臂环抱住自己紧致纤细的长腿，将下颌放在膝盖上，歪着头对刘梦阳道：“那……他到底是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

刘梦阳看她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米丽古丽冷冷一笑，叹口气道：“喜欢一个人这种事情，从来不是一件长情的事儿，动心只需一瞬，负心也在一刻。很多人信誓旦旦、赌咒发誓，说愿意白首到老，其实都是在开口之时存了一份欢喜心。待到时过境迁之后，这份喜欢心往往烟消云散，两个人也就渐行渐远，再也走不到一起了。所以，我问的是，你觉得他是此时喜欢你，还是会一直喜欢你？”

刘梦阳稍皱秀眉，过了好一阵子才轻声道：“他从未喜欢过我。他心里没给我留位置。”

米丽古丽故意不接她的话，只等她继续往下说。果然刘梦阳淡淡道：“正如你所说，男子一生里会有很多女子相伴，有人可以陪他饮酒消遣，做无话不谈的红颜知己；有人可以与他携手抗敌，做他能坚信不疑的臂膀；有人可以为他执帚下厨，伴他儿孙满堂。所以很多时候并不是男子善变，而是他找不到能将这些集于一身的女子，只好总存着一颗得陇望蜀的心。而世间女子则大多为情所牵，一旦把意中人放进心里，便满满都是他，再无求索，不论山高水远只想伴他一个人过一辈子。”

“所谓痴心与负心，不过是我一直喜欢你，而你曾经喜欢过我。”

米丽古丽本想用言语刺激刘梦阳，来消遣这漫漫长夜，不料被刘梦阳这一句话猛然扎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刺痛感骤然生出，在胸口处来回奔突，最后钻进鼻腔化成一股酸楚。

米丽古丽原本以陆危楼义女、和明教圣女的双重身份，自幼生长在明教，与陆危楼义子沈酱侠朝夕相处情愫渐生。但是按明教典籍，圣女需要修炼《断情宝典》，成为最圣洁之躯，献身明尊，终生看顾圣火。初尝爱慕滋味的米丽古丽自然不愿在高塔内孤寂余生，便相约沈酱侠逃离明教，寻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处，做神仙眷侣相伴一世。而沈酱侠自幼畏惧义父陆危楼积威，生性又持重谨慎，所以尽管米丽古丽百般劝慰哀求，他纵然心有相属却还是不敢成行。

由于看管严密，在匆匆返回前，无奈的米丽古丽叮嘱沈酱侠，要他切切在三更时分来接自己。可她未想到沈酱侠一夜犹豫不眠，终究不敢违逆义父，最终失期不至。米丽古丽心如死灰，颓然正式登基成为明教圣女，进入明教冰心宫修习宝典。

可是人既生情，怎能断绝！米丽古丽修习之中走火入魔心性大变，先是偷掠教内女子吸食血液被发现，陆危楼难下杀手，遂逐她出明教，而后米丽古丽劫掠各地女子以血为浴引起公愤，被江湖中人围堵在昆仑绝顶。

沈酱侠闻讯赶来相救，与米丽古丽联手杀出重围，可此时物是人非，两人心怀千结相顾无言，再也回不到当初。

米丽古丽脸上阴晴不定，良久后她忽然俯身凑近刘梦阳，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叹道：“好紧致的皮肤呢，纯阳内功的确有些门道。哎那你说，这姓杨的此时此刻是喜欢你呢，还是不喜欢你呢？”

刘梦阳斜瞟她一眼，冷淡道：“这和你有关系吗？”

“有啊！”米丽古丽认真的点点头，“他是不是喜欢你，这对我很重要！他若是喜欢你，我就把你的血放干，拿来洗澡，这样你们二人近在咫尺而成永别，能让他后悔痛恨一辈子。他若是不喜欢你呢，我就把他抓来，再喂你们灌下一些欲火焚身的药物，让你们俩成就好事。这样你们二人的余生就会烦怨不断，各自厌恨，这样岂不有趣？”

刘梦阳面色惨白，却微笑道：“你这般费尽心机，无非是以折磨人为乐。可善于玩弄旁人者，哪一个又逃得脱上天的捉弄？我怕你报应来的太快。”

米丽古丽微微一笑，移动玉指沿着刘梦阳的香肩，顺肌肤慢慢滑上锁骨，轻轻的停驻在她颈下，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顶住刘梦阳颈下血管，缓缓压紧。米丽古丽微微歪头，轻轻叹口气道：“好久好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女子了，留下来慢慢玩才好，我还真舍不得杀你取血呢。”

从独居明教冰心宫到流落江湖，直至幽居恶人谷，米丽古丽一直是形只影单，身边无人陪伴。江湖中传言她每日要饮一人血、每旬要吃一人肉，寻常人只要听见她的名头，恨不得多长两条逃命的腿，谁还敢与她相伴。所以她不像百里知安等其它恶人，还能有个醉酒放歌、勾肩搭背的朋友，可以抒怀寂寞。每当夜深人寂、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要去掠几个女子回来，并不只为享用她们的鲜血，更多是想让自己身旁能有些人语声。哪怕是听她们哭诉求饶，即便是恶骂诅咒，也好过身边山幽水静，一片死寂。

米丽古丽微微侧头，带着欣赏与爱怜的眼神，仔细端详对面这个身处生死边缘的女子，像是在最后把玩一番即将舍弃的精致玩具。忽然间她秀眉微皱，猛然向后一扬头，身子避开半尺。一杆长枪穿墙破壁骤然刺到，枪锋以毫厘之差从她的面前掠过。这一瞬间时光慢如抽丝，米丽古丽惊愕看着噬人的枪锋闪过眼前，银白色的枪刃在空气中缓缓反转，锋刃上因打磨留下的丝丝擦痕毫发毕现。没有嗜到鲜血的枪锋似乎并不甘心，像一条钻出深渊的饿蟒，转过头来借着枪杆震颤横割向她的脸颊。

米丽古丽向后仰头沉腰，身子弯转犹如风中细柳，以毫厘之差让过横扫而至的枪锋。露在短衫之外的小腹，因为拉伸而更显平滑精致，上衣下摆的几条流苏被枪锋扫过的气流带起，追随枪尖而去，隐隐露出胸衣之下的一抹饱满凝脂。

这一枪未能伤及米丽古丽，但枪锋继而向下划圆挑割她的两足，逼迫她不得不横身起旋，运幻光步身法躲开这一招。枪锋后撤犹如怪蟒藏身，从墙壁破洞闪回墙外，接着便是喀喇一声，枪锋搅动将墙壁掏出来一个大豁口，运枪者正是杨宁。

月光下，衣衫单薄的少年没有一丝犹豫观望，一步跨入小楼，哪怕这里是刀山火海，哪怕要面对邪魔厉鬼，他也绝无畏惧。这少年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杆长枪，不论何种艰险横在面前，他都有无所不破的信心和战意！

七尺软鞭如丝如缕，在枪杆上轻触即离一拂而过，恍如情人伸来挑逗的指尖，这柔荑般的鞭稍轻灵悦动，却是绕过长枪卷向刘梦阳的咽喉！

枪锋一颤，径直刺向软鞭，翻卷中将软鞭扯紧拉直，要将它切割寸断。软鞭却如水中鱼、架上绸，在枪杆上无声滑过拖曳溜走，犹如情人黯然神伤挣脱而去。可软鞭又不肯走远，随着米丽古丽手腕一抖，它回眸不舍般调头而至，依旧扑向刘梦阳。长枪似被激怒，锋刃急速滑过空气带起一声低低的啸鸣，这一次刺击的目标是持鞭人。

软鞭转成一团漩涡，护着主人急退，避让过枪锋后却突然展直，抽向杨宁的额头。以米丽古丽的功力，绝对能以鞭为剑，切筋断骨！可枪锋却恍若不知，只是死死咬住米丽古丽的身型疾进，完全是奋不顾身要拼的两败俱伤的打法。

米丽古丽无奈，连换两次流光囚影身法避闪，以胡旋舞般曼妙的身姿退出五尺开外，软鞭贴地一卷，抄起一把瓷壶砸向杨宁。杨宁对劈面砸到的瓷壶视若无睹，腰腿发力枪根尽出，将长枪至长至远的威力发挥到极致，逼的米丽古丽腰肢摇曳再退数步，完全避在枪锋范围之外，软鞭终于再也无法危及到刘梦阳。

杨宁横跨两步挡在刘梦阳身前，单手握住枪尾，以枪锋贴着地面比划出一道弧线，接着收枪遥指米丽古丽咽喉。这意思非常明显：“敢踏过此线一步，我便取你的性命！”

米丽古丽掩口嬉笑，右手腕颤颤挑挑几下，灵活的操纵软鞭卷起两个茶盏、一把茶壶放进托盘，又用软鞭卷起托盘缓缓递出，放在刘梦阳脚边，这般手法流畅自如，神乎其技。江湖上能将七尺软鞭使得罡凛凌厉的大有人在，但像她这般能将软鞭如臂使指、随心所用的却不多见。可见米丽古丽功力之深厚不同凡响，更看得出她一人独居许久，将无聊难挨的时光都寄付在了这条软鞭上。

“你们两个久别初见，先好好坐下来聊聊天，我且给你讨解药去。”

杨宁与刘梦阳一站一坐，面对面近在咫尺，各自心境却与从前盐矿洞外、鹰嘴涧边时大不相同。华山纯阳宫外一别数月，怨怒深深之余两人决绝而别，之后各自经历种种山高水远、刀剑凶险，此时再相见，却都道不出一句：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