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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2页)

杨宁持枪而立,眉头紧皱,却不愿看向刘梦阳。刘梦阳侧头望向窗外夜色,默然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我最喜欢的地方并不是华山,而是长安城。”

“长安城里什么都有,你所有想象的到、想象不到的东西,都在里面,每天都有新奇的东西出现。”刘梦阳单手托腮,像是自言自语般轻轻说着。“西市里裘记烤饼用的是胡麻和羊油,所以炉门打开时香飘满市,每天买饼的人都要排出去几十步远,甚至有位侍郎被香味吸引,勒马买饼边行边吃,违反了四品官员不得下市的律令,被御史参奏革了官职。”

“长安城里还有成群结队的胡人,他们高鼻深目,黄须碧眼,从十万里之外穿越茫茫沙海,用骆驼带来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们还拥有神秘莫测、令人咋舌的方术。据说他们曾经花重金,买下大业坊里老乞丐的一床破褥,因为棉絮里面藏着一只虱王。”

“东市里的肖计纸房专做孔明灯,有晶莹薄透如雪的素灯,也有绘了花鸟人物的宫灯,都是用了极轻的竹篾、和极薄的纸手工而做,最便宜的也要一串铜钱才买的到。有一年高句丽的使者进京朝圣,竟然跋山涉水带了一盏肖计的灯来,说是飘到了他们的都城,引得高句丽的君臣啧啧称奇,便派了使者按照灯上的戳记一路寻找来。”

刘梦阳说到这里转头面向杨宁道:“这些我所见的、我所闻的,所有的一切,我无人可诉说、无人可分享,因为家父在我五岁时郁郁而终,不久之后母亲也撒手人寰。我与你一样,也是于天地间独生的一株草!”

杨宁默然片刻,竖枪盘腿坐在刘梦阳对面,缓缓道:“草木也是有别的。你说的烤饼,我儿时连在梦里都未曾见过;买来放飞的孔明灯居然要一吊钱,那怕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了。”杨宁苦笑几声,仰起头道:“我小时候,要帮母亲干活,去给叔叔家里割麦、锄地、砍柴,换来每天中午一顿半饱的饭食,还要一直做到日落才允许我回家。一身疲惫饿着肚子从户户炊烟中穿行的滋味,现在想起来依旧清晰,如同被刀子刻凿在心里。后来母亲看我不但吃不饱饭还渐渐消瘦,就不让我再去了,婶婶就在村子里到处说闲话,骂我家不识抬举,不懂感激,不知好歹。”

刘梦阳点点头,应道:“很多时候,平凡人出于私心而做的恶,就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更能让人牢记一辈子。”

杨宁长吁一口气,问道:“你为何要离开纯阳?怎么又到了这里?”

刘梦阳轻轻一笑,却难掩嘴角苦涩,“纯阳功法以内功为丹,以气血为鼎,我现在气血亏虚难补,多年习武筑下的鼎基已毁,莫说高深武学,现在我连一个健壮村妇都打不过。”她长叹一声,轻轻道:“曾经那些飞跃满城灯火的夜晚;那些扶弱济困的经历,还有那些小有所成、斗胜强敌的窃喜,今后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值得可活?”

杨宁无语良久,他明白如果刘梦阳心中,存有此地这些恶人百分之一乃至千分之一的恶毒,存有人性中自私利己的一面,她就绝不会做出自废武功为他换血解毒的决定。说到底,是他扑灭了她余生的所有乐趣。

而在直面武功尽失的严重后果之后,纵然万念俱灰内心失落至极,她也没有对杨宁有一点怨愤,更没有予取予求,甚至都没有籍此要求杨宁将上一代的恩怨勾销,她只是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一切,哪怕是想要与这个缤纷繁华的世界告别,也是想选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独自结束余生。没想到被外出的米丽古丽撞见,刘梦阳容颜、年岁、体态无不符合米丽古丽的需求,因此被她暗中跟随,寻机出手数招间拿住,一路挟拿掳入谷内。

看着刘梦阳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神情,杨宁终于在心中悄声自问,在华山纯阳宫前,自己所做所说,是不是过分了?

刘梦阳轻轻推开小几,蜷卧在席上,将头枕住自己的手臂。低声道:“杨少侠今后,或扬名四海、或逞强除恶、是成就一番大事,还是隐于江湖深处,都与我无关了。虽然,我有一半气血在你体内随你而去,但我们终归别有芳华,各自天涯。”

越是言语平静,往往越代表伤心至极,纵然她从未说过一字后悔,但她的失望如无形潮水,已填满这座小楼!

杨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人在江湖,唯重恩仇,纵然恩仇往往纠结难理,但恩就是恩,仇就是仇。杨某感姑娘的活命之恩,但父母性命之仇无可取代。此时此地杨某一定要将姑娘送回华山纯阳,在姑娘伤情康复之前,杨某保证绝不登门寻仇!”

刘梦阳别过头去不看他,眼泪珠却无声的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米丽古丽说你中了毒?是什么毒药?”

“是恶人谷独有的毒物,名叫‘鲜克有终’。”

“鲜克有终”是一种毒药,它的药性相比传说中的七大剧毒要柔和许多,制作起来的修、和、炼、分等工序却更复杂,但它有一个特性是其它毒药所不能比拟的,就是它有极强择发之性,能将人内心的潜在情绪放大至千倍、万倍。比如在同样剂量与相同服食方法之下,有人就会癫狂至不可禁制的狂暴中,能活生生撕扯掉自己的手脚;有人则会陷入歇斯底里的大笑状态,直至将肺腑咳碎;有人会削制数百根锋利的木牙签,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插满自己全身;所有中毒之人都会做出各种匪夷所思、令人震惊的举动来。所以它的霸道之处在于,若是按寻常医理,根据中毒者的表征来用药施救的话,是必错必败,最终导致施救不急毒发身亡。

此药之所以在恶人谷广受好评、倍受赞誉,就是因为每有人中毒,必会在所有人面前上演一幕人间活剧,将中毒者内心中隐藏最深的一面疯狂展露出来,做出一系列荒诞难明、令人错愕的闹剧。成为围观众恶人们今后一段时间内,孜孜不倦的笑谈题目。所以每一次有人中毒,合谷恶人们无不笑逐颜开,纷纷奔走相告、接踵而来,都当做一场难得的好戏来看待。

鲜克有终也有解药,但这解药买不到,抢的到,这是恶人谷的规矩。如果有两个人同时中毒,而解药却只会给一份。因为恶人们非常喜欢看,中毒者竭尽所能的去争抢这唯一的活命机会,如果这两个中毒者互为夫妻、兄弟、师徒、父子,那就更精彩、更刺激。

米丽古丽在院子里捂着嘴轻笑道:“明天正好会有一份解药,不过需要你去抢回来给你女人。当然你也可以放弃,也许看着她死在你眼前,会更随你的心意。”

恶人谷咒血河东南处有一山谷,两山壁环抱之间有两丈高的瀑布,山上的潺潺流水至此从高处坠落,飞溅成碎玉琼屑。下面则是一处方圆不足数亩的小潭,水冷池浅,四周遍铺卵石,两条打鱼的独木小舟在水面静静停驻。

山壁顶部或坐或立早有不少恶人等着,几口大缸摆在石台之上,外面贴着的白纸上用毛笔写了赔率。柳公子施施然走到水缸近前,摸出十余个金稞子扔进一口水缸内,他押的是杨宁抗不过一炷香时间。肖药儿捻了捻胡须,也跟着在这口缸里扔进去一锭金子,却转身把一个鼓囊囊的布包扔进押杨宁胜出的水缸里,看的身后柳公子目瞪口呆。

十大恶人立在水潭边上,刘梦阳与杨宁并肩立在对面。杨宁的眼神从对面诸人的脸上扫过,心中暗自计较:陈和尚与米丽古丽的武功他小有见识,要赢下此两人可以说尚有机会;肖药儿武功不高,那个叫做百里知安的壮汉看上去身有旧伤,若是一会许他挑选的话,或许选这人,赢面会大些。

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娇喝,“人来啦!”是客栈老板娘花蝴蝶撑了一只小舟过来,舟前坐了一名男子,披头散发衣衫凌乱。

竟然还有人来?杨宁惊奇之下拢目细看,只见来人身型高瘦,一袭灰袍满是泥污褶皱,脸上戴着绘有白鹤的半扇面具。来者竟然是长安城内曾相见,为杨宁点破明教洪水旗掌旗使丁君破绽的鹤先生。这位鹤先生本是蜀王煦公主的座上宾,受托去救因情生恨身陷明教的叶未晓,而后不及与杨宁告别便飘然而去,不曾想再次相逢竟在这恶人谷内。

沈眠风察言观色,呵呵冷笑,“哎呦,认识啊!这就更有意思了。”

花蝴蝶划船靠岸,伸手在鹤先生背后一推道:“下去。”

鹤先生脚踩浅滩,趟着水走上岸来,站在杨宁对面。杨宁惊诧道:“先生您……因何至此?”

鹤先生摇摇头:“枫华谷一战,我唐门百余位子弟魂游客地,损失惨重。我想明教即便高手如云,也断不能如此轻易,就将我门内精挑细选的青年才俊一网打尽,我怀疑是丐帮勾结明教,定下针对我唐门的阴谋。可是丐帮经历此役的人也都无生还,真相也就无从查起。后来我终于打听到,丐帮有一人当时从枫华谷内逃出,躲进了恶人谷,所以我才一路寻来,要查明枫华谷大战的真相!”

沈眠风在一边冷笑连连,讥讽道:“真是贼喊捉贼,好一张道貌岸然的臭脸,难道说老子做了恶人,天下所有的脏水就都要泼到老子头上不成?还求真相,回家先求你那瘸腿爹去吧!”

鹤先生转头向沈眠风怒目而视。沈眠风并不理他,抬脚将一把铁剑踢到鹤先生身边,扬起头用下颌点了点他与杨宁。“毒性都给你们讲过了吧?解药就只一瓶,只够救一条命,所以姓唐的和刘梦阳谁拿到谁就能活。这里没有对错也没有规则,全凭心狠手快,谁有本事抢到谁就有命,没命的那个就在这儿,等着烂成一堆臭肉吧。”

他摸出一个蜜蜡包裹的药丸抬手欲扔,米丽古丽忽然出手拦住道:“慢着,我来!”她拿过丸药,塞进从自己腰间解下的荷包里,想了想又拾起一块石子塞进荷包后捆好,在手里掂了掂,甩手将解药远远抛出,一道弧线落进湖水之中,溅起水花一团。

随着她纤手一扬,山上山下所有围观之人都打起精神睁大眼睛,恶人谷里已经许久没上演这种二虎相争的好戏了。人性说到底还是利己二字,肖药儿就深蕴此道,看惯了太多良心丧于困境的实例,在命悬一线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上亲情、义气、道德、公理,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哪一个人都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时候再讲良心与道德,根本就是与放手自杀无疑,而且还是以难以想象无法容忍的痛苦死去。

恶人谷内众人,其实从心底深处,却是都存了同样念头,就是巴不得全天下所有人都如同他们这般凶恶才好,只有将池水搅的浑浊不堪,黑鱼才不会显得那么突兀。所以他们才会想尽办法,编排各种手段,给良善之人布置下层层圈套,把他们引诱进去,让这些原本心怀赤诚之人,在不得已之下沦丧良心、失却道德。

只有逼迫世上更多的良善之人堕落为恶,让这些人也变得同他们自己一样,这些恶人们才能得到内心的安宁,才会说:你看,世间原本就是如此,所有良善都是虚伪,只有自私才最真实。

这就是那些恶人们乐此不疲一直在做的事情,也是他们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人犯下的最大的恶!他们在试图毁掉整个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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