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爷子年近古稀,已经换了七八房小夫人,好好的姑娘到了他手里,不出一个月,有死的没跑的,一个都留不下来。盛实安那个不识好歹的秉性脾气,在郑老爷子手里必定水深火热,陈嘉扬这下连手都不用自己动,就把人收拾妥帖了,省了大事,一时畅快,连打火机都赏给老鸨了。
外头下雨,两人在檐下抽烟,等下头的人开车来。郑寄岚说:“那缈缈不挺漂亮?你是不痛快,但与其把人给了姓郑的,还不如一枪崩了干脆。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陈嘉扬没理会。雨刚下起来,马路上一片乱,卖香烟的卖报的卖花的急着收摊子躲雨,逛街的急着找车回家,一个月白旗袍的女学生拿书挡着头,在对面茶馆门前拦黄包车,奈何性子文文雅雅,排队在前头,却抢不过别人,裙摆都打湿了。陈嘉扬目不转睛看着,目光穿透雨幕,恨不能把她盯出个窟窿。
郑寄岚还在说:“鬼天气阴冷阴冷的,该吃铜锅涮肉,等会上南门?……嗳,你上哪去?”
陈嘉扬撇下他,往前踏入雨中,大步过了马路,仿佛往来的汽车黄包车自行车、报童摊贩小姐太太都是无物的风,笔直地、不留余地地走向她面前。
那女学生身姿娉婷,剪着齐耳根的短发,耳垂上两颗圆圆珍珠,五官清秀精美,远看如月洁白,近看也美,却远非记忆中那人的温润情状。
他走过来时大步流星,颇有几分打家劫舍的鲁莽,女学生被他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开口字正腔圆,是标准的本地口音。
陈嘉扬缓慢地吐了一口气,胸口里凭空烧起的火霎时泻空了。的确不是那个人。
他没说什么,抬手拦了辆黄包车,看着女学生上了车,才跟郑寄岚去吃铜锅涮肉。郑寄岚头一次知道陈嘉扬脑袋里还有桃花二字,大为好奇,“什么时候的事?你没去找她?姑娘现在在哪呢?”
陈嘉扬把白白的萝卜放进锅里,脸上没激动神色,淡淡道:“嫁人了吧。”
家里出事那年他十一岁,那月白衫子的姑娘看起来跟他年纪相仿,如今该十八九了,南方旧式人家,女儿出嫁早,大约早已嫁作他人妇。
何况只是几面之缘,他无缘得知对方的姓氏,而对方大概甚至不记得他是谁。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既无愤懑亦无不甘,他只像错过了花期的看花人,虽有枝叶繁茂,可他眼中空空,没有就是没有。
盛实安在耳朵胡同的大宅子里已经待了一礼拜。人关在厢房里,不见天日,心里惦记着郑老爷子的恶名声,始终有些怕,奈何身上是韦沣打出的伤,真要遇事,打也打不过,但这次始终也没人来。
又过了三四天,有个跛脚的中年男人进来找她。
盛实安心里有数,知道“郑老爷子娶续弦”泰半只是个幌子,这是有人要从她嘴里套话,还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有了几分底气,虽然是跪在地下,却敢提要求,“给我叫医生。”
这人正是落了瘸腿毛病的雷三,如今办差知道多长个心眼,看她脸色憔悴,含着胸不敢多动弹,的确是有伤病的样子,也不腻歪,虽然不可能给她叫医生,但还是出去要了消炎药来丢到地下。
盛实安爬起来,一瘸一拐走过去,捡起药片,问他:“你要问什么?”
雷三道:“陈嘉扬,你从前认得。”
盛实安点点头,也不解释。雷三接着问:“现在怎么不搭理你了?”
盛实安站在窗边喝药,一面琢磨利害。
陈嘉扬是道上混的,想必仇家不少,仇家要找他的把柄,必是从亲近的人身上找,奈何陈嘉扬身边无亲无故,只有她这个死皮赖脸的,生造出二分牵绊——那时他要她长点心眼,别跟他扯上关系,看来不错,麻烦来了。
只是,眼下倘若说实话,未免被当废棋,不好说真要被扔给郑老爷子。
盛实安把半杯气味诡异的水喝干净,喝得很慢,一口一口,缓缓思索唐林苑的样子,最后学着唐林苑对盛老爷子曲意逢迎的样子,回头粲然一笑,掺着点可以乱真的苦涩无奈,“我怎么知道?本来好好的,突然就生气了。”
她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好像自己仗着陈嘉扬的力气,丝毫不怕雷三动手,唬得雷三将信将疑,云里雾里地走了。
盛实安人在屋里,管不到外头的大世界,迟早有露馅的一天,果然没过几日,在睡梦中被狠狠踢了一脚,雷三拽着头发把她拎起来,一路拖到外头去,又往肚子上给了一脚,“小丫头片子,骗我是吧?”
外头在下雨,盛实安痛得脸发白,过了一会,在湿冷冷的雨地里慢慢坐起来,徒劳地抹一把额上雨滴,扯出一个笑,“没骗你啊。我们从小是邻居。”
雷三一愣。这几天把红香楼查了个遍,最后偷听过墙角的伙计交了底,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盛实安倒贴,陈嘉扬早就告诫她别找事——上次韦沣那事闹得大,秦海仁听说这桩桃花,还真以为刀枪不入的陈嘉扬有了破绽,原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把雷三一顿教训,雷三今夜是来找盛实安撒气的,不料还有东西可挖。
他把她拖回屋里审,“那小子到底是哪里人?”
盛实安上次吃了消炎药,身上的淤青划伤总算好了些,今天又被踹了窝心脚,坐在那缓半天才说出话来,“上海。”
上海人跑到北平来当教授学者生意人的多,特地北上当打手的少。雷三将信将疑,又问:“家里人呢?”
盛实安道:“死了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雷三皱眉,“哪年?”
盛实安委顿在地上,爱答不理的,说话像挤牙膏,“好多年了。那年我还小,不记得。”
雷三接着问:“上海哪里总该记得,说清楚。”
盛实安张了张口,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雨,撑在地上的手指有些麻,连带着麻到唇舌口齿,直觉不该说,也不想说。
雷三催了一遍,她说:“易维庙外头那条街,临着一棵香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