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监狱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给顾钺递刀。顾钺果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撺掇了上峰把行刑的任务交给了他,他这样才有了偷天换日的机会。
在送严海澄到谭前码头上船的路上,顾钦于黑夜里开口,“我在太太家的相册里见过一眼妻兄佟四爷的相片,倒是和严先生相貌有几分相似。”
严海澄深吸了两口烟,来转移身上的疼痛。吞进去,缓缓吐出来,声音也被烟雾蒙了一层一样。“是吗,那确实是有缘。下次有机会,倒是可以一交。”
顾钦摇摇头,“可惜我那位妻兄,几年前就离家了,杳无音讯,家里人都很是想念。”
严海澄将手里的烟吸尽了,忽然笑了笑,“也没什么可惜的,书上不是写着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他低头弹掉落在身上的烟灰,“我猜,你的那位妻兄应该同我们一样在外谋生吧。其实我们这样在外头跑生意的,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想我们的兄弟姐妹能过上好日子吗?”
连着几天的报纸上,全是各个组织和进步人士对顾钦的口诛笔伐,说他是当局的屠刀,残杀无辜。晏婉看完了,说不出的憋闷。她连翻了几份报纸,无一例外都是指责,但对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都视而不见一样,只字不提。而且他从前做的那些禁烟、疏通河道、造林、休养民生的好事,都被人忘了,作不得数了一样。晏婉替他委屈,想要同这些人面对面对峙,想替他辩解——但却只能沉默。
唐素心带着丈夫的“骨灰”离开了晋州,晏婉从她的目光里读到了深深的谢意。虽然顾钦并没有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严海澄现在在哪里,但她就是知道,他一定被顾钦救下了。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顾钦说,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信他,便一直信下去。
看她这般为自己抱不平,顾钦反而来安慰她,“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够了,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是带累了你,跟着我受委屈。”晏婉摇摇头,靠到他肩上,心里却是在想,她要做一点什么,她能做点什么?
顾钦总是很忙,原来没结婚的时候并不觉得。但住在一起后,就总显得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等待里度过的。有时候吃着饭就有通讯兵忽然跑来,然后匆匆忙忙就走了。有时候大半夜才回来,有时候第二天才回来。她一向心大的,可也忍不住想,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不打一通电话,不知道她会担心吗?
在一起时,快乐是真快乐;家里只剩她自己的时候,不得劲是真的不得劲。她想起母亲的话,女人的心可以放在一个男人身上,眼睛却要看得宽。但把目光从心爱的人身上挪开有多难?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婚后顾钦成了她的全部,他的那种特质让人情不自禁地去依赖,什么都可以托付给他。而同时,又因为太过依赖,她的世界在一步一步缩小,小到只有他了。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莫名地烦躁。尤其是,顾钦奉命去肃清西边老军阀,这个偌大的房子好像就剩她一个人了。
桑仪经常派车来请她过去,仿佛猜到她会寂寞一样,陪她消磨一点时间。家里的少爷们也喜欢这个舅母,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愉快的。桑仪则会笑着说:“女人啊,有了孩子就有操不完的心,不会觉得没事情做了。你们呀,赶紧要个孩子。”
孩子呀?晏婉想,他总不在家,哪里来的孩子呢。
顾钦总会想办法抽空给她挂一通电话,晏婉对他并不掩饰自己生活里的烦闷和淡淡的失落。顾钦静静地听完,方才道:“你很久没去学校了吧,或许可以去和同事们聊聊天。”
晏婉去学校看望校长肖碧君,看到那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回想起自己在学校里的那段日子,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顾钦和她的生活,是不冲突的呀。顾钦在旁人的眼里或许是个冷面军阀,但她明白他这个人寡言少语,其实是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的。他是真正有为他治下普通百姓考虑的人,他所做的选择也从不以自身利益出发。她不愿他被世人误解、诋毁,她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不是为了给顾钦博得什么好名声,而是和他一样,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唐素心走后,晏婉就承担起了育婴堂日常运转的工作。她这回重新回到了学校,同肖碧君一起在中学旁边办起了一所小学,把原来育婴堂的孩子都合并了过来。晋州女中招收的学生非富即贵,偶尔几个家境普通的好学生靠着奖学金支持着。那学费让大部分家庭望而却步。很多孩子,在识字开蒙那一步就被阻挡在外了。她现在筹办的这所学校,向所有人开放,若有家境贫寒愿意读书的,也尽量减免学费。
忙起来,便不觉得等待那么煎熬。她人生里原来只有风花雪月,现在有了比那更丰富的东西。电话不便细说,晏婉更爱写信给顾钦。虽然他战事繁忙,难得会回信,她也不以为意。她总是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同官僚打交道如何累心,从巨贾口袋里掏出些资金怎样不易,游说那些不许女孩读书的家庭如何艰难……
顾钦的回信里一向不大说战况的,只是到了一处,得闲便写些当地的风貌人情,随信总会送去当地的特产。他教她如何同政府机构打交道,如何统筹利用人脉,如何同不同的人周旋……倒像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
晏婉这日感慨良多,提笔写信,“今日游说一个辍学的女生,她父亲对我道:‘你要她冲破枷锁,可曾想过前方有没有她可走的路’?於我心有戚戚焉。”
“我身上何尝不曾背负着当代女性之枷锁?只不过是晏婉何等幸运,生在开明家庭,允我读书、允我游历、允我追寻自我的幸福;晏婉何等幸运,得钦哥容我、宠我、不拘我。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做很多事,帮助很多的人。”
过了几日,晏婉收到了顾钦的回信,最后一句写着,“你冲破枷锁,若世上无路,我便陪你走出一条路。”
晏婉每日工作间隙,都会想起他信上的话,每过一日,便觉心里的爱更重一重。原来,并非只有耳鬓厮磨才能增加感情的,两个人细水长流的交流、“撩乱逐春生”的思念、互为体谅的理解,都会让爱变得更浓。
贺敬蓉登门的时候,晏婉正在安排工人整理花园。她喜欢用果子酿酒,这回便一口气订了十多棵树,桃子、李子、梅子、樱桃、石榴……她把能想到拿来酿酒的果子树都种下去了。她自己给花园画了规划图,哪里植草皮,哪里修个小鱼塘,哪里挂上秋千吊篮……正同秦婶商量着哪块日照最好的地留给她种菜,秦叔引着贺敬蓉进来了。
见贺敬蓉忽然到访,晏婉诧异极了。秦叔早安排了丫头去泡茶,晏婉忙把沾了泥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抱歉道:“顾夫人,不知道您要来,真是太失礼了。”
贺敬蓉不似向前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但大约是极少笑,想要同晏婉客气地笑一下,那笑容都显得十分生硬且勉强。
“是我贸然过来了,应该派人来先招呼一声的。只是你们新婚,桑仪又有了身子,这会儿也照顾不到你们,家里怕也是一团乱——我不过刚从庙里回来,路过这边,想了想还是过来看看新媳妇。”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的没有任何情绪,如同那张脸。她说话的时候,眼望着工人围着树忙碌,眯了眯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出了一会儿神。
晏婉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对这个女人。不想敬她,因为她一直在伤害顾钦;又不得不敬她,因为她给了顾钦生命。不管顾钦再怎样失望,作为孩子,对母爱的那份渴望是深埋在骨血里的。倘若真有可能,她也愿顾钦有朝一日能与他的母亲和解。
贺敬蓉终于转过脸,盯着晏婉又看了一眼。这是沉浸在爱河里的女人,初涉人事,被雨露滋养过的脸上有着健康的红晕,又带了点女人的婉媚。虽然现在穿着很随便,头上还裹着条沾满泥灰的头巾,但年轻就是世上最神奇的药,它会让每一个女孩子都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幸福得令人嫉妒啊!
阳光下贺敬蓉的脸显得尤其的白,白得没有血色,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
“外面日头大,顾夫人,进去坐一会儿吧?”晏婉客套了两句,不料贺敬蓉竟然点点头往里去了。她在客厅里随意打量了两眼,同晏婉各坐了沙发一角。端起茶几上的茶,碗盖撇开浮沫,吹了吹,但没喝。
“说说顾钦做得这叫个什么荒唐事。婚姻大事,竟然都没叫咱们知道,怎么说他也都是姓顾。说出去,别人不晓得要怎样说顾家亏待了他,连结婚都不跟家里人招呼。若不是旁人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娶了妻。桑仪也是胡闹,这样自作主张,搞得好像顾家人都死绝了一样。”顿了顿,话头一转,“该叫亲家笑话吧?”
晏婉堆了个笑,“没有。说来是他迁就我,是我不懂事,一心要赶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的时髦。就想着,越出格显得我进步——顾夫人您不要生气啊。原是说要去府上的,只是回来的路上吃坏了肚子,折腾了半月才见好。想等着身子大好了再过去给顾帅和夫人请安的,谁晓得良时又去打仗——这才耽误到现在。”
贺敬蓉鼻腔里落出一个极淡的冷笑,不置可否。放下茶杯,缓缓从腕子上摘了手串下来。她拉过晏婉的手,把手串放到她掌心里。“不管怎么样,顾钦叫我一声母亲,你就是我的儿媳。这串念珠,我随身带的,现在送给你,是我做母亲的一份心意。”
女人的手同她的脸一样白得没有血色且枯干,像揉成一团又极力展平的羊皮纸,触感也是冰冷的。贺敬蓉眼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着晏婉,以一个不许拒绝的姿势和力量把那念珠缠到晏婉的手腕上。
“这念珠有二十多年的功德了,要常常戴着,会给你们带来好福气的。你若不爱戴,给顾钦也罢、压在枕头下也罢,都是好的。”